新世纪初年，全球物价涨速回落，美国经济复苏乏力，通缩是主要危险一时成主流观点，对美联储危机前的宽松货币政策提供了微妙的分析支持

　　通缩不仅是中国宏观经济讨论关注的问题，更是晚近时期国际经济学界思潮演变的关键词。上世纪末，通缩将至与萧条经济学回归的观点在美国流行；新世纪初，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高调发表通缩专题报告，强调世界经济面临显著通缩风险。对通缩的忧思危言，助推美联储过于宽松货币政策，对房地产与次债泡沫推波助澜。资产泡沫破灭引爆金融危机，美欧经济2009年惊现深度衰退与温和通缩，一连串事件构成“思潮-政策-危机”的诡异“预言自我实现”过程。

　　从经济思想史看，上世纪30年代初大危机是通缩认识的分水岭。早年经济学家一般认为物价下降由多种原因引起，并非洪水猛兽。然而大萧条后学界形成通缩等于萧条的教条，对后来的通缩认知产生深远影响。不过，“二战”后半个世纪，发达国家宏观经济持续面临通货膨胀困扰，“通缩等于萧条”的认识除表现为教科书讨论通胀时偶而提到“通缩会更可怕”之类词语，还不至于有很大的现实政策影响。

　　20世纪90年代的国际经济形势演变，使通缩思维在国际经济学界重趋活跃，随后对政策产生重要影响。首先是日本经济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增长失速，出现多年物价零增长与负增长，激活了经济学界对通缩与流动性陷阱的讨论。上世纪末爆发了东亚金融危机，部分东亚国家经济短期深度衰退，中国经济也面临通缩困难，增加了学界对通缩研究兴趣。新世纪初年，全球物价涨速回落，美国经济复苏乏力，通缩是主要危险一时成主流观点，对美联储危机前的宽松货币政策提供了微妙的分析支持。

　　上世纪末，美国两本财经畅销书问世，是通缩思潮回归的醒目标志。1998年美国华尔街经济学家西林博士出版《通货紧缩》一书，系统讨论“通缩为什么到来？它是福还是祸？它怎样影响投资、工商活动与个人理财？”该书宣称“通货紧缩已经出现，而不仅仅是一种可能”。不过，该书作者采取了区分良性与恶性通缩的合理分析思路，认为“正在到来的通货紧缩可能是好事，而不是坏事”。

　　作者列举导致通缩的14条原因，事后看有的比较符合现实，有的则与实际情况偏差大。如认为“高新技术奖降低成本并提供生产率”“放松管制降低价格”“全球实行市场经济制度导致供给增加”等等，与实际情况比较接近，与作者良性通缩判断逻辑上具有一致性。有的判断则与事实出入大：如认为西方主要国家政府支出和赤字将下降，G7退休人员增加将导致福利支出下降，美国人将从举债消费转而储蓄以及美国经常账户赤字将减少等等。一些结构变量预测与实际情况南辕北辙，通缩预测失准就不奇怪了。

　　1999年美国经济学家克鲁格曼教授出版《萧条经济学的回归》一书，对当时的经济形势描绘了更为严峻的图景。该书描述上世纪90年代发生的墨西哥金融危机、日本资产泡沫破灭后经济衰退、东南亚金融危机等国际经济重要事件，提出当时经济面临“大衰退”的判断。作者甚至认为，“对我来说，将它与大萧条相对比是完全可行的”。萧条虽未降临，“萧条经济学”已经回归。

　　1998年和1999年世界经济增长率分别为2.6%和3.6%，CPI增长率分别为5.6%和5.4%，是否处于“大衰退”有待探讨。阅读全书不难看出，克鲁格曼教授是要向世人推荐在他看来已被忽视过久的凯恩斯政策议程。他写道：“两代人以来，宏观经济需求管理方面第一次出现问题。”按照他信奉的“凯恩斯契约”，当时全球经济“所有的问题都一针见血地涉及需求不足”。“如何增加需求，以便充分利用经济的生产能力，已经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了。萧条经济学又回来了”。

　　与该书相呼应的是克鲁格曼1998年发表的分析日本经济流动性陷阱问题的论文。该论文为日本人开出了治理通缩药方：日本央行把稳定物价承诺改为长期通胀目标承诺，“未来15年持续保持4%通胀率”。这个取名为央行“可信承诺不负责任”的政策思路，显然是近年发达国家货币量化宽松的滥觞。他当时推荐给美欧国家“最好的预防措施是，趁情况还好的时候，不要让通胀降到太低的水平”。

　　1998年克鲁格曼提出“可信承诺不负责任”的高论主要针对日本经济，对欧美发生通缩的前景仅在假设意义上分析。他的观点一经提出，美国学界评论意见毁誉参半而质疑居多。然而，随着经济形势演变，几年后IMF与美联储也加入通缩大合唱，构成影响金融危机前美国宽松货币政策选择的重要因素之一。

　　作者为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