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知识的普及，有时是由著名奖项的颁布来推动的。最新的一例，就是自从去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给了为“信息经济学”作出贡献的三位经济学家之后，有关“信息不对称”、“市场失灵”、还有什么“非政府介入否则不足以保证市场自动运转”的理论就再次在思想市场里高扬起来。人们问，既然“走遍南京和北京，买家不如卖家精”，那么“市场经济”是不是从根本上就是靠不住的？

“卖家精”之源

让我们从容地来做一点讨论。“买家不如卖家精”的意思，应该是“市场上的卖家总比买家更精明、更精于计算、甚至更容易在‘欺骗’方面得手”吧？若是，我们要问，为什么卖家的“精明水平”总是要高于买家呢？

标准的答案是：因为卖家对自己出售的产品和服务更了解、更知内情，或者“更具有信息优势”。这个答案合乎人们的日常经验。是的，粮食或副食贩子比看起来精明的家庭主妇更知道农产品是否真的新鲜。家电和其他“高科技”产品的生产厂商，比买家懂得更多的专业知识。阿克罗夫笔下的旧车卖家对自己的车况比买主更加心知肚明。我曾经在石油学院当场观摩一位地质工程师出售从缅甸挖回的翡翠玉石，她“顺便”介绍的知识对我来说够一门专业课程。

比较明显的是，卖家之精明不是因为他们过人的智商和能力，而是来自于他们“专精于一行”。任何人的智力再不济，选一件事情、甚至一个环节“泡”在其中，待以时日，总可以泡成一个“准专家”吧？这就是说，“专”是“精”之源。遗憾的是，买家为了全面享受生活，要买粮食副食、要买家电、也可能要买旧车和翡翠，其专门化程度一般总是大大低于卖家的。我以为，这是“买家不如卖家精”的由来。检验上述解释，同样可以用日常经验。天下的买家都做过卖家吧（不然购买力从何而来）？买家在扮演卖家的角色时，不是照样也比买家精？

购买力定乾坤

值得追问的是，让卖家因专而精的优势，究竟是谁人赋予的？我的回答是，在一个不能强迫人做买卖的市场上，不是别人，正是买家成就了“卖家因专而精”的大业。难道不是吗？要是市场上没有买家问津，菜农不敢专种白菜萝卜，果农不敢专营水果，商人不敢专业化以贾为生，我更不敢专门教书为业。哈耶克曾经举证，市场交易起源于正式的农业、工业、甚至狩猎业之前。我是相信哈公此说的，因为没有“买”的因素，任何专业化分工都不可想象。

换句话说，卖家专攻一门——这是其精明优势的基础——无非是买家“花钱买来的”。离开了买家的力量，卖家的精明就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明白了这一点，本文的标题——买家不怕卖家精——就得到了最根本的支持。是的，我们根本用不着对“不完备的市场”怀有恐惧之情，也不需要对居心叵测的卖家感到防不胜防。买家不出钱，神仙难下手。再精明的卖家，买家何惧之有！

两害当中求折中

问题是，完全放弃了购买，“买家”——现在成了一个矛盾的名称——的利益将大有损失。最为明显的，就是倘若谁也不出手买东西，每个人就必须自力更生、自给自足。是的，大家做同样的事情，没有市场，没有专门化，当然也就不会因为“信息不对称”而吃亏。那的确是一个淳朴的时代——没有人可以因专而精，更没有人可以凭借精明而获利。只是，人类的福利因为消除了市场和专业分工而可能降低十万八千倍！

于是，人们“两害相权取其轻”：多一点“信息不对称”少一点自给自足，还是多一点淳朴少一点经济享受？更重要的是，大家不断地探察和找寻：能不能对付因为分工深化而增加的交易麻烦？

有意思的是，市场制度从简陋到复杂的演化，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消除信息不对称”。最简单的交易方式如“集市”，没有消除买卖双方的“信息不对称”，是明显的。在集市上，买家还是不可能精于卖家。但是，集市将买卖双方集中到一起，货比三家、公开叫价，却可以使买家花费较小的代价——懂得一点比较货物质量的常识、会讨价还价之道、特别是学会行使自己“反复购买”的权利——就大体可以免遭“卖家精”之害。很清楚，集市并不需要“让买家变得和卖家一样精”。集市制度提供的不过是，以较小的代价免除买方遭受精明卖方的“欺负”。在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正常的集市里，最精明的是那些懂得取悦买家的卖家。

对真实市场视而不见

复杂的市场何尝不是如此？张瑞敏挥锤砸不合格的冰箱，耐用消费品的供应商提出质量保证书，世界级汽车公司不得不“召回”有问题的车辆，形形色色的专家中介在市场上有大钱可赚，商人和商号的无形信誉可以成为标有市值的资产。诸如此类，难道不是表明，只要买家的力量在，就没有市场体制对付不了的“信息不对称”？只不过，市场从来不曾笨到要“完全消除市场的信息不对称”——这无疑就是“消灭市场和分工”的同义词。自古至今，市场体制演变的重点是，“以较小的代价来保持信息不对称之利、减少信息不对称之害”。

我猜想，买家“知道”卖家总比自己精，也认定“要变得和卖家一样精”实在是妨害自己经济享受的不智之举。在这个限定的范围内，合理的买家行为是趋向于“即便不如卖家精、也不能在交易中吃亏”。幸运的是，市场是由握有购买力的买方主导的，卖家要持久地获取买家手中的购买力，不得不“曲意逢迎”。因此，市场从来就是在“买家不如卖家精”的条件下，不断找到对买家存利去弊的办法。既然如此，买家当然用不着害怕卖家比自己精。

只有对真实的市场组织和形形色色的交易方式视而不见，才使一些经济学家“发现”，可爱的皇帝身上还真的穿了一件薄薄的、“信息不对称”的外套。

（写于2002年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