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浩（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管理学教授、BiMBA商学院学术主任）

曾几何时，细节决定成败的说法，突然颇为流行。对此，有人禁不住愤愤然，大声疾呼，战略决定一切！双方引经据典，各执己见。其实，这两种说法和所有的所谓“XX决定一切”的极端狭隘论断都是一样的荒谬和可笑。

试想如下境况：某靓女一向坚持要把自己最满意的面容展现给世人，所以她恪守一条基本准则，那就是不化妆，不出门，而且每次化妆必须按照既定程序，照顾到每一个细节。设若某天该女子家中失火，她是素面朝天，苍惶逃命，还是化完妆照顾到每一个细节后再闪亮出门？这种对细节的关照是不是已经达到了战略的高度？当更具有战略性挑战的场合出现时，某种在常规情景下具有战略意义的细节关照是否还有战略意义？

细节决定成败的说法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可以至少有如下三种理解。

细节是成功的充分条件；

细节是成功的必要条件；

细节是成功的充分必要条件。

按照逻辑推理，只有在“细节是成功的充分必要条件”时，我们才能有信心地说“细节决定成败”或者“细节决定一切”。

如果细节对成功来说既不一定充分也不一定必要，那么细节决定成败的说法，即便不是空谈，也要大打折扣。稳妥的说法应该是，细节只是在某种情况下可能影响成败。

首先，如果“细节是决定成败的充分条件”，那就意味着只要注重了细节就一定有成功，也就是说，细节本身足够导致成功。如果我们可以找出例子证明我们对细节的重视并没有导致成功，我们就可以认定“细节不一定是导致成功的充分条件”。

其次，如果“细节是决定成败的必要条件”，那就意味着只要有成功就一定注重了细节。也就是说，细节对于成功不可或缺。如果我们可以找出例子证明成功之或得并没有对细节的重视，我们就可以认定“细节不一定是导致成功的必要条件”。

再次，如果“细节是决定成败的充分必要条件”，那就意味着只要注重了细节就一定有成功，只要有成功就一定注重了细节。也就是说，细节，只有细节，才是决定成功的唯一因素。如果我们可以找出例子证明“充分”和“必要”其中之一不成立，我们就可以认定“细节不一定是导致成功的充分必要条件”。

1．细节是否是成功的充分条件？

20世纪初，福特的T型车成为准产业标准。老福特本人对技术细节的关心大大胜过对市场需求的关心。“你可以要任何颜色的T型车，只要你的颜色是黑色”。为什么福特选择只生产黑色的T型车？黑漆干的最快，易于增进生产效率。这就是对细节的痴迷的追求。效率在老福特执政的前期给了福特竞争优势，使之大获成功。

由此可见，细节可能是成功的充分条件。

后来，在与产品高度多元化的通用汽车公司的争斗中，福特败北，主要是由于对市场趋势和企业战略定位的忽视，过分沉溺于追求操作细节的完美。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用德鲁克的话说，就是用正确地办法去做事，很有效率，但没有做正确的事情，缺乏有效性。所以，细节，虽然导致了老福特早期的成功，同样导致了他后期的失败。

结论1：细节不一定是成功的充分条件。

2．细节是否是成功的必要条件？

传说中有这么一个故事。某企业要雇一名员工，多人应聘。面试期间，该企业CEO扮做清洁工串场打扰。应试者对清洁工的打扰通常表现是不奈烦，或只顾取悦考官而对清洁工视而不见。某应试者注意到该清洁工举止不俗，眼光犀利，皮鞋手表都是精品，于是断定是大人物临场，对该清洁工尊重有加，礼貌客气，甚得CEO和主考官好感，于是受聘。所以，对细节的重视，可能是成功不可缺少的。

是不是成功都必须重在细节呢？

昔日，楚汉相争。项羽会刘邦于鸿门宴上。席间，项庄舞剑助兴，意在伺机刺杀刘邦。刘邦借故离席，与从人议。

 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史记·卷七·项羽本记》）

事在大局，生死攸关。三十六计走为上，逃命要紧，哪顾得了什么礼数细节？刘邦随从四人徒步出逃，回至营中，成功保命。

结论2：细节不一定是成功的必要条件。

综上所论，细节，对于成功，既不一定是充分条件，也不一定是必要条件，所以也不一定是充分必要条件。因此，不加分析地高喊“细节决定成败”或“细节决定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吸引注意力而夸大其词的伎俩。同样道理，战略，虽然对于成功很重要，但它既不是充分条件，也不是必要条件。所以，“战略决定一切”的说法同样不可能放之四海而皆准。

当然，也可能存在对细节定义本身的语意学问题。实际而言，某些时候，微小的细节可能关乎大局，战略的执行可能取决于某一细节。一个人看来是细节的问题，对另外一个人来说，可能是战略的大局问题。在一个层次上的战略问题，对另外一个层次来说，可能是细节问题。也有人可能更加乖巧的声称：战略就是细节。那么，这时候根本就不用说什么“细节决定一切”了。根据定义，细节本身就是一切了。

如果我们把讨论的焦点放在语意学的定义层面上，那么任何理论都可以自圆其说。也就是说，通过关联定义和循环论证，任何一个因素都可以成为另外一个因素的充分必要条件。比如，针对“细节决定成败”的说法，我们可以把细节定义为决定成败的那种因素，把成功定义成重视细节所导致的必然结果。这时，“细节决定成败”的说法或者“XX决定一切”的说法便永远颠扑不破。按照这种逻辑，如果重视细节而没有获得成功，那你重视的肯定不是细节，至少不是可以导致成功的那种细节。如果你没有重视一些细节而获得了成功，那么你必定重视了另外某种细节，或者某种你没有意识到的细节，某种你认为是大局问题的细节。

这样的定义和争论无疑是没有太大实际意义的。当我们只强调某种单一因素对成功的影响的时候，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掉入了经验主义的陷阱。对于成功来说，资源，能力，人才，知识，忠诚，态度，战略，细节，沟通，承诺，时事，运气，领导力，执行力，等等，任何一个因素，都可以在某种特定情况下决定成败，并在很多情况下影响成败，但不可能在所有情况下决定成败。

当一个管理者听到“XX决定一切”的说法时，最好，先用凉水沏杯上好的乌龙茶，看看，茶叶质量是不是决定一切。什么，说这种话，我的态度有问题？对对对，您瞅，我还忘了，有些高人说，态度决定一切。没错，境界到了，凉水沏茶，照样好喝。还是您的态度好，修养高。

究竟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决定一切？这的确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本文收录于马浩教授管理评论随笔集《决策就是拍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