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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花

陈春花:一个被物质文明所惯纵的人,怎会有强韧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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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通常意义上,大学毕业的人常常被称为读书人,遇到不可解的事情,会说找个读书人来解决;遇到迂腐情形出现,会说这肯定是读书人做的事情。我总是把自己划入读书人之列,但是到底读书人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呢?

    昔日孔子问志,曾皙以“几人同游、轻装沐于春风”的志向而得到孔子的赞赏。这种愿望,不可谓不简单;这种志向,又不可谓不高远。乃至几千年过去了,这仍然是读书人的美丽梦想。

    一位大学老教授,久居大学校园,静心修学育人,不言政治,一向也算安宁快乐。一日见春光大好,于是与家人一同外出郊游。谁知门票不菲,已大大超出预算。中午与家人坐于餐厅,更觉菜单上的数字触目惊心,妻子儿女也知家境清贫,推说不喜油腻,点来点去只是几盘青菜。老教授大为不忍,挥毫毅然与下一种海鲜的名字。心中痛惜之余,随意瞥见邻桌几个粗豪大汉豪气地叫来一桌丰肴美馔,衣着考究。对照自己全家的简装粗食,老教授深以为耻。一次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的郊游,打破了几十年的心境上的安宁,这是我多年的一个教授朋友给我形容的一段生活感触,也许很多教师已经超越了这个状态,但是内心的不平静恐怕更有甚之。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也不改其乐”。古往今来,真正能入此境界的能有几人?除非你才高八斗,绝世而独立,又无欲无求,自身所有已足所欲,才能安贫且不以为耻。即便如此,你的才华必须受到世人的认可,否则世人所认为最失败的人,不过如此。

    老教授郊游归来所感受的极度不满足、不平衡之感,并非源于得不到华丽的衣着,精美的食品给予人的直接物质享受,而是以成功、失败而论,在自己一向不在意的一方面,产生了挫败之感。

    记得《读者》上有这样一则寓言:同病房的是两位行动不便困在床上的老人。一位老人非常向往靠窗的那个床位,因为那张床的主人总是给他描述窗外的风景。窗外的世界听起来是那样精彩,这位老人便每天都眼望那位老人早日死去,自己搬过去亲眼看看窗外。终于这一天来临之时,他怀着激动兴奋的心情看到窗外,但是看到的是一堵灰色的墙。由此,又似乎见到读书人清高的先知先觉之处。

    处于今天的社会中,人们面对的是一个复杂多变的世界,知识的更新、修饰、转换多元而且多变,拥有知识和学习能力的读书人开始成为英雄。然而,读书人能起作用,最根本的一点,还取决于他们的理想。我们很清楚地知道,一个社会没有理想,将难以想象,而一个社会之中若没有一些人矜持理想,社会也将是毫无生机的。事实上,读书人的可贵之处正在于此。

    这可贵之处就是读书人拥有独处的能力,能够反求内心而得平衡的能力。亚里士多德说过的一句话值得反复回味:幸福属于那些容易感到满足的人。这其中包含的寓意,是因为知道自己想要的,并让这些愿望能够得以实现,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借助外力。事实上,外在环境的确复杂,如果不能借助于内力,外力是无法给予你确定帮助的,所以需要你自我满足。

    叔本华对社交与独处有过一段非常精辟的评论,他说:“生活在社交人群当中必然要求人们相互迁就和忍让,因此,人们聚会的场面越大,就越容易变得枯燥乏味。只有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可以完全成为自己。谁要是不热爱独处,那他也就是不热爱自由,因为只有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是自由的。拘谨、掣肘不可避免地伴随着社交聚会。”他还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上流社会参加社交聚会需要把自己变得平庸。”

    中学时期,我遇到一位语文老师——李铁城老师,1981年他回到郑州后,20年间我们没有见过面,我有机会去郑州出差,请郑州的朋友帮我想办法找到他,终于我们在郑州见面了。

    20年后见到满头华发的老师,在一间极普通而简单的书房里,写出了被誉为“五四”运动以来阐述人生问题最为精辟的惊世之作《新道德经》,用心血铸成了《祭炎帝文》《轩辕皇帝之碑》《孔子之碑》等流诸后人的杰作。正如老师所言:“我是一个孤独的人,我始终处在孤独中,但我是一个独立的思想者。”从郑州回来,我一直沉浸在与老师的交谈中,再看老师送的诗词作品,回想老师对物质生活的淡然,越发了解,品格与境界是由内心的思想而丰满的。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人们突然对物质和金钱产生了过度的期望和热爱,人们都在谈论如何赚钱,都在做“创富人生”的规划,这似乎成了一种时尚、一种价值观,甚至一种境界,对此我一向都持有异议。这种现象的出现是“物质至上”的结果,因为在很多人看来,在一切需要数据化的时代,不能够用数据标价的一切,都是不值得关注的。

    如果这是一种潮流的话,李老师的生活方式刚好相反,他一生与金钱无关,他曾经被深圳的一家企业聘请,最终他还是选择回到书斋,以书本为生;20年后他证明了放弃赚钱的选择,其正确与价值。他说:如果我不回来,我不可能写出《新道德经》。反复吟读老师的作品,会感到一种悠然的舒畅;稍作思考就会明白,我们活的匆忙和烦躁,正是缺乏这种纯粹的生活能力所致。我无法评价李老师对名利得失的看法,仅他置身于经济社会的现实世界中,能够安然于自己的书房、安然于自己的思想,真的就是足够我敬仰的了。

    我们一直在探讨什么是“商道”,在探讨什么样的品格是商业社会所必需的品格,争论和探讨还在继续,没有共识的答案,只是现在我才想到无法得到答案的原因,这个原因就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沉迷在物质世界的追求里,一个被物质文明所惯纵的人,怎么可能有着强韧的精神呢?没有强韧的精神的人,又怎样可以具有品格,又怎样可以具有“商道”呢?当人们不断地为了摆脱物质贫困的状态,为了过上富裕生活而拼命劳作的时候,不知不觉间我们的精神已经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地步。

    当“无”成为常态的时候,人们才会对“有”感到无上的满足和感激,而“有”成为常态的时候,人们不会对“无”产生不满足感,也就绝不会在内心涌动对“无”的感激之情。我想,李老师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才会满足于书斋,满足于撰写碑文,满足于做历史与未来对话的桥梁,也正因为此,李老师才潇洒地说“我是一个独立的思想者”。

    很多人也许都无法达到这样的心境,无法忍受这样的简单生活,然而我相信很多人会对这样心境,这样的简单生活心存向往。我们之所以向往,究其原因是:因为简单可以丰富,这样的丰富是富足的思想,是富足的人生。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丢失了理想,如何苦寻也找它不出。时代需要英雄,然而我们不知道英雄的标准,美与丑、对与错的界限在信仰中的判断也日趋模糊。

    由于对金钱与成功的追逐,许多人在忙碌中无暇思索“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心为物役,也不知本心的快乐究竟是什么。没有信仰又何谈自我,你根本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许多读书人卷入经商的洪流之中,在利与义的旋涡中,许多人都被搅了个昏头。一些人评价说,现在中国人既没有传统,也没有创新,只有潮流,从出国热到经商热。如罗大佑的歌所唱“看彩色电视的人越来越多,而能够辨别黑白的人却越来越少”,对在一阵阵的潮流中盲目涌动的人群,读书人也缺失了自己本应有的理想。

    让孔子现在来问志,不知诸子会如何应对,或许根本给不出答案。有一个朋友被问及志向时,他说:“我要挣很多很多的钱。”又被问:“有了这么多钱,你又为着什么呢?要去做什么呢?”他说:“有了很多钱,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呀!起码不为它伤脑筋,而且不要问这么多为什么好不好,这是哲学家该想的。”

    如何认识钱,祖先的财富观是值得尊敬的,“有财而多欲,则名之为贫”,我知道李老师是富有的了,他的富有源自于他心灵的安静,来自于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敬畏,来自于他自己一个人独自的心灵的存在。

    无疑,生活于这个经济为核心的社会,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正陷于两难的困境中,他们不会放弃理想,但不得不面向现实。这种现实与理想的分裂,或许可以单纯地留在学术的象牙塔中,从事纯知识性的论辩而获得暂时的清明。但是,读书人之所以为读书人,在于他们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道德上的认同,因此他们绝对不会仅限于纯知识的论辩;他们一定会走入社会现实中,并表达自己的意愿,也期待影响现实社会。因此,读书人所接受的挑战更加剧烈,不断的自我超越是读书人的首要选择。

    所以读大学期间,要真正学会让自己精神富足,不为太多的机会所诱惑,不要忙于建立社会关系,不要过多地关注外在的评价标准。看到有的学生在四年大学期间,考取了7个证书,参加多个社团,每个时间段都把自己放在人群里、事务中,我是很紧张的。我不反对大家多方位地培养自己,担心的是,如果你没有独处的时间,没有安静地与自己交流的时间,没有学会与自己的心灵对话,即使你驾驭了多个证书,参与了多个项目,培养了多样才能,你可能还是无法了解你是谁,为什么而努力,你的责任和使命是什么,什么才是你真正的幸福和人生追求。

    叔本华继续说:“青年人首要学习的一课,就是承受孤独,因为孤独是幸福、安乐的源泉。据此可知,只有那些依靠自己,能从一切事物当中体会到自身的人,才是处境最妙的人。所以,西塞罗说过,‘一个完全依靠自己,一切称得上属于他的东西都存在于他的自身的人是不可能不幸福的’。”独处可以带给你的不仅仅是你的独立空间,更是你幸福的源泉。

    我非常喜欢《瓦尔登湖》这本书,喜欢梭罗所实践的生活以及选择。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会发掘出内在丰富的精神世界,也能够感知外在丰富的自然世界。我曾经走在去往南极的路上,在茫茫大洋中穿行17天,这让我有很多空余的时间来和自己对话。每年我都安排一个时间让自己静修,在静修期间甚至连动念思考都停滞,让自己处在空寂中,在那个时间里,才可以倾听到心和血脉的搏动,因此写了《让心安住》《让心淡然》两本书。这样的独处给了我很多启示,虽然我根本无法想象徒步登陆南极点是怎样的征途,但是可以理解这是一种被遥远的自然召唤,所引发的关于自我和人类生命与理性限度的挑战。这些英雄思考的不再是利益价值,而是人类生命的厚度。即使最终第一位抵达南极的阿蒙森在一次前往北极的飞行中失事亡故,人们还是在100年后的今天,被深埋于静僻冰雪中的灵魂所激发,在它的幽深之处发现美德的存在。

    虽然我还无法理解禅修的精髓,也无法做到真正的空寂,但是当感悟到血液流动巨大的声响时,静与动其实是相互的转换;没有足够的静,也就无法体验到深切的动。这一切是多么寂静啊!与自己毅力的挑战,与自己生命极限的挑战,生命的美在这最神圣、最洁白、最安静的隐蔽处,凸显得如此清晰!

    平日繁杂而又焦躁的生活中,无法获得灵性的增长,现实功利的信念使得纯净心灵的慰藉全部落空。钱穆曾说“若使其人生终身囿于物质生活中,没有启示透发其爱美的求知的内心深处,一种无底止的向前追求,则实是人生的一最大缺陷而无可补偿。人生只有在心灵中进展,绝不仅在物质上涂饰”。

    我本身是个很简单的人,总是希望一切回归到纯粹的方式,所以对于我来说能够单纯的思考、简单的做事就是最好的状态,这也是我一直没有离开学校的原因,因为学生可以单纯,因为学习可以纯粹,因为研究可以专一。只是我很幸运,一直可以在简单的生活中得到欣赏和支持。李老师需要固守和清贫才能够让自己思想丰富,需要孤独才能够独立思考,而我要幸运得多,我可以追求生活的质感同时可以放逐思想,我可以在人群中但依然独立。所以在郑州20年后见李老师,我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进步的社会中。

    读书期间是最可以让人学会独处的时间,非常希望学生能够借助这段时间,养成与自己对话、寻求精神上的富足,养成自己去评价价值的习惯。很多时候我们不能够独处,都是因为习惯了用外部评价体系,习惯了按照圈群,或者阶层来做标签,受所谓的世俗标准来看待人与事。这就导致很多人为此花费很大的精力和时间去与人交往,为了证明自己成功去做很多无谓的事情或者浪费时间。

    清华大学的施一公教授讲过一个关于他的博士后导师尼古拉·巴瓦拉蒂奇(Nikola Pavletich)的故事。1993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菲利普·夏普(Phillip A. Sharp)来做讲座,他希望能见尼古拉谈一谈。那一天尼古拉在,但是施一公听到他对秘书说:“抱歉,请告诉夏普我那天有事,谢谢他,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见面。”夏普来做讲座的那天,尼古拉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上午和施一公谈话,下午专心做自己的机理研究。很少有人有这样的定力,在施一公教授看来,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个故事是我想表达的观点,不要为别人浪费自己的时间,也不要把时间花费在无法创造价值的事情上。

    我常常被问到,为什么会有时间去写那么多的书和文章,特别是当我出任一家公司的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的时候,我回答说,我几乎没有应酬。我会把社交降到最低,只为公司的业务去做交流,可以直截了当地交流,绝不做更多的时间浪费;有些时候,甚至邀请和我交流的朋友一起去跑步,这一来就可以把跑步锻炼的时间一并解决了,这样的安排可以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去研究和写作。人要能够坚守一些独立的习惯,的确是不容易,因为你会被名所累,会被机会诱惑,会认为面子上过不去,甚至喜欢与名人在一起,获得某些未知的机遇。但是我很想告诉大家,更多的时候,你自己才是你的机会。

    很多时候我们不能够独处,还因为受不了孤独和寂寞。很多人热衷于参与各种会议,进行各种交往,都是源于欠缺忍受孤独的能力。这些人似乎需要外界的交往以及刺激,才能够让自己处在一种兴奋的状态,否则就浑浑噩噩、不知所措。如果你有这样的情形,我建议想办法克服,让自己不借外力活跃起来,希望你去运动,甚至建议你选择一种可以一个人进行的项目,这样就多了一个训练自己独处的途径。

    很同意叔本华的一个观点:每个有价值的、出类拔萃的人都宁愿引退归隐。我并不是认为年轻人要引退归隐,而是要大家学会独处,学会衡量自己的价值,学会不要在社交和不必要的事情上浪费自己的时间和才华。我并不主张大家去闭关或者禅修,但是如果愿意隔绝一些交往,给自己一段安静的时间和空间,你会有很多收获。如果一个人能够生活在人群中,却又能够安顿自己的心,保有独处的时间和空间,那么这个人就具备了获得真正人生智慧的能力。

    来源  /  正和岛(ID:zhenghedao)

    作  者  /  陈春花(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管理学教授、华南理工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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