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玉振为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BiMBA商学院教授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发展路径，国家之间的不同性格正是由此而形成的。同属欧洲国家，英国和法国有很大的差异；法国与德国有相当的不同，与西班牙也有不同的轨迹；

而俄罗斯与英、法、德的区别更是明显。国家间的这种不同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我们可以从哪些维度来理解国家的发展？

一 核心挑战

理解国家发展的第一个维度，是国家在发展初期所面临的核心挑战，以及为了应对这种挑战而形成的国家发展的优先事项。

不同的国家在发展初期所面临的核心挑战是不一样的。德国在国家发展初期所面临的核心挑战，是其地理上的离散性所带来的地方割据化趋势。中世纪后期当欧洲其它国家开始向民族国家转型的时候，德意志却走向了小邦割据的道路。长达数个世纪的分裂严重阻碍了德国的发展，国家统一由此成为德国发展的优先事项，近代德国军事化的国家性格就是在武力统一的过程中形成的。

俄罗斯地处东欧平原，无险可守，俄罗斯由此形成了强大的不安全感。历史上蒙古的征服，也给这个民族留下了深刻的历史记忆，所以俄罗斯要向外扩张，通过空间的不断扩张来尽量扩大自己的防御纵深。沙皇俄国以专制主义为核心的制度安排，就是在不断扩张的过程中，为了保证对庞大国土的有效控制而一步步形成的。

1380年的库利科沃大会战，俄罗斯动摇了蒙古金帐汗国长达240年的统治，从此俄罗斯开启了自己的扩张史

早期的法国王权弱小。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位法国国王问自己的伯爵，是谁让你成为伯爵的？伯爵马上就回问了一句，那又是谁让你成为国王的？对王权的尊重在早期法国几乎是不存在的，对国家的认同也是很微弱的。所以法国必须发展强大的王权，因为这是民族生存的前提条件。早期法国的政治演进，就是围绕王权的不断强化而展开的。

德国需要的是国家的统一，俄罗斯需要的是安全的环境，法国需要的是强大的王权——不同的国家在早期发展过程中有不同的相对优先性，这是理解形成不同的国家发展道路的重要线索。

二 历史节点

理解国家发展的第二个维度，是国家在发展过程中所发生的具有历史节点意义的关键性事件。

在国家的发展过程中，往往有一些当时看来偶然的、微不足道的历史事件，但从长的历史时段来看，却构成了国家发展走向不同方向的历史节点。

英国的历史节点之一是1215年《大宪章》的签订。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大宪章》无非是贵族们乘战胜之威，迫使约翰国王放弃了不经贵族同意就自行征税的权力，以保障贵族自身的利益；但从日后的历史演进来说，却是英国走上与其它国家不同发展道路的一个关键。这是历史上王权首次被置于法律之下。正是从《大宪章》开始，英国开始了影响深远的“王在法下”的政治传统。

法国的历史节点之一是在1370年。这一年法国国王亨利五世与贵族们达成了协议：以贵族和教士免税为条件，国王得到了可以在全国范围内征收人头税的权力。这个协议在当时看来不过是国王和贵族之间的暂时妥协：贵族取得了免税的权力，国王得到了所需要的税收。然而法国的政治演进却因此走上了与英国不同的道路：王权变得越来越强大，最终在法国确立了绝对君主制的政体。

德国（严格来说是普鲁士）的历史节点之一应该是发生在1653年。这一年大选帝侯威廉与容克贵族们达成了《议会协定》。威廉以允许贵族们随意地在各自的领地范围之内征收封建租役等为条件，获取了容克贵族允许他在全国范围内征收军事税的权力。威廉征收军事税的直接目的是为了建立一支强大军队，然而从日后的历史演进可以看出，这一举动奠定了整个普鲁士专制王权的基础。中央集权作为一种有效的政治组织形式，由此便开始在普鲁士被建立了起来。

勃兰登堡大选帝侯弗里德里希·威廉(1640～1688)

历史节点的意义在于，在历史的关键时期，当时看似并不起眼的历史事件或政策选择，却改变了相互博弈的力量之间的微妙平衡，从而造成国家发展方向的大幅改变，影响了国家的政治演进，使国家走向了与其它国家不同的发展道路。

三 路径依赖

理解国家发展的第三个维度，是国家在发展过程中一旦确定一种制度安排，便会出现所谓的路径依赖。
国家的发展路径一旦选定，就往往会受制于路径依赖的规律，在以后的发展进程中不断自我强化，甚至在一定时期内会使国家发展陷入到制度锁定之中。

荷兰在17世纪的崛起与其商业传统、城市自治传统是密不可分的。这是一个以商业立国的国家，国家繁荣靠的就是商业力量。为了商业和贸易的发展，荷兰进行了一系列的制度创新，从而充分释放出资本的力量。然而荷兰的兴起本质上是自治城市的兴起，荷兰本身就是由下而上联合而成的国家，地方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商业利益永远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当年成就了荷兰的自治传统，却毁掉了荷兰转型为一个高效的民族国家的可能，最终使荷兰的繁荣无法维持下去。

大航海时代的主角只有一个，那就是荷兰。

理解西班牙的历史绕不开天主教。对天主教的信仰激励西班牙人进行了长达7个世纪的收复失地的运动，是天主教锻造了西班牙的民族主义，并最终使西班牙因为地理大发现而成为揭开世界历史新一页的幸运儿。然而西班牙建国以后，由于对宗教至高无上的信仰，使西班牙在商业发展、文化政策、对外战略上都出现了一系列的失误，最终导致了西班牙在17世纪的衰落。

容克贵族在德国的发展过程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德国在普鲁士主导下的统一就是由容克贵族完成的，统一的德国由此形成了以容克贵族为核心的一整套制度安排。容克为德国的发展和繁荣提供了基本的秩序，然而当容克的价值观念成为社会的主导性价值观时，德国的国家发展方向也就为容克所绑架，最终使德国在19世纪末走向了毁灭性的军国主义的道路。

制度安排往往是为了应对某种具体的挑战而形成的，但特定的制度安排一旦形成，往往就会服从于所谓的路径依赖，甚至使国家发展陷入制度锁定的困境中。尤其当特定利益集团的利益或特定的意识形态与这种制度安排密切相关的时候，制度转型就会变得更加困难。这也是历史上国家发展出现停滞的重要原因之一。

本文刊登于《看历史》2015年3月号《大家说》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