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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建国

徐建国:被遗忘的世纪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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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图:年轻时期的罗宾逊夫人

    学习经济学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不受经济学家的欺骗。——琼·罗宾逊

    中国有句古话,叫“人走茶凉”。经济学的世界,更是如此。不管多么重要的理论,倘若当年力挺的大师不在了,后面又后继乏人,很快就会被人遗忘。曾经沸沸扬扬,几乎影响了经济学走向的剑桥之争,大概是最好的例子。倘若不是像我这样的老古董提起,今天的人们,大概已经不知道“剑桥之争”是怎么回事了。

    所谓剑桥之争(又叫“两个剑桥之争”),是以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地处麻省的剑桥镇)教授萨缪尔森、托宾、索洛、莫迪利安尼等人为代表的新古典综合派和以英国剑桥大学经济学家罗宾逊、卡尔多、斯拉法、帕西内蒂为代表的新剑桥学派之间的争论。

    中国的学者,对于萨缪尔森、托宾、索洛、莫迪利安尼等人可能更为熟悉,这几位都是赫赫有名的诺奖得主。其实,罗宾逊、卡尔多等人的资历和声望,绝对在萨缪尔森等人之上。不说别人,罗宾逊是有史以来最著名的女性经济学家,世界级经济学家当中的惟一女性。倘若不是意识形态的原因,罗宾逊本有三项贡献值得诺奖:创立垄断竞争理论,发展补充完善凯恩斯理论,创立新资本积累理论。

    更有趣的是,这场争论中,其实麻省理工学院的掌门人萨缪尔森曾公开承认自己的方法存在逻辑上的谬误。各位看官,掌门人说自己的方法有逻辑谬误,相当于公开举白旗认输。然而,这毫不妨碍他们的方法后来继续大行其道。

    现在的经济分析,基本沿用麻省理工一派的方法,经常使用“总量生产函数”这一概念。简单说,经济的产出是由资本和劳动,在给定的技术条件下生产出来的。用数学函数表示,就是Y=F(A,K,L),其中Y表示产出,A 表示生产技术,K表示资本,L表示劳动力,F表示A,K和L在一起能产出多少产品。对于一个经济体而言,Y就是GDP,A就是生产技术,K就是总资本存量,L就是劳动力总量 。

    今天的宏观经济分析,就是在这样的框架下进行的。年轻的学生,已经把这一框架当作理所当然。不过,你若和做企业的人谈,他会问你,开餐馆的和剪头发的,还有炼钢铁的,干的完全不是一码事,怎么体现在这么整齐划一的生产函数里?

    对此,新古典经济学家的回答是,这是个简化的表达,K表示加总的资本,L表示加总的劳动,Y表示加总的产出。换句话说,所谓总量生产函数,不过是把不同行业、不同企业的生产函数加总到一起。那么问题来了,如何加总?餐厅和理发怎么加到一起?

    答案不难给,经济中什么都有个价格。给个价格,再给个数量,二者相乘,就得到了货币化的资本、劳动、产出。这样一来,就可以加总了。比如说,你看一家上市公司的财务报表,会告诉你总资产多少,工资总额多少,销售多少,利润多少。这些,就是货币化的资本、劳动、产出,这就可以加总了。

    这样看起来似乎对,分析也可以进行下去。想追问的是,这些东西的价格怎么定?现实中,我们知道资本品和劳动力的价格波动都是很大的。一台机器,买新的和二手的,价格差很多,到底应该用什么价格进行加总?两家差不多的企业,一家经营稳健,另一家流动性出了问题而破产,前者用很低的价格收购了后者的所有机器设备和工人,这机器的价格应该怎么算?

    这里想说的,是资本价格的不确定性很大,波动也很大,很难找到一个大家认可的价格来对资本进行加总。教科书中,常常使用一个叫做资本边际产出的概念来衡量资本价格。在完全竞争的前提下,未来资本边际产出的贴现值就应该等于资本的均衡价格。那么问题来了,谁见过完全竞争的市场?即便是小农经营的农产品市场,也远远不是完全竞争的。现实中的市场,都存在一定的垄断性,程度不同而已。这样一来,资本的价格,就不是边际产出决定的了。

    更重要的是,这里面有一个逻辑上的悖论。在总量生产函数中,为了加总计算资本的存量,需要知道资本的价格。为了计算资本的价格,需要知道资本的边际产出。而为了计算资本的边际产出,就需要先知道资本的存量。这样,就回到了逻辑的起点,进入了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死循环。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资本价格,并没有考虑货币的因素,指的是资本的实际价格。倘若把货币,也就是通胀的因素考虑进去,问题只会变得更加复杂。

    上述讨论,对于经济周期理论有直接的含义。你看,资本及其价格的波动都是很大的,加总得到的总产出的波动也就很大,这不就是经济周期吗?这一点,在凯恩斯的论述中早就出现过。凯恩斯曾断言,每一次经济周期,都伴随着资本回报率的大幅下降。而资本的实际价格,和资本回报率是高度相关的。因此,经济周期的变化,实际上就是资本回报率的变化。从这个角度讲,凯恩斯是触及经济周期的实质了。

    只可惜,后来的经济周期理论,完全没有沿着这个方向发展,而是沿着“实际经济周期”(real business cycle)这个方向大行其道。不难理解,既然“主流”的经济理论已经采用了上述“总量生产函数”的分析框架,其中的资本已经是“给定”的变量,就业是个“滞后”的变量,那么主动变化、引起周期的,就只能是剩下的“生产技术”一项了。呜呼哀哉,本来资本只是个加总起来的中间变量,并没有实际的意义,但是分析中常常被当作实际的资本看待,真是让人哭笑不得。这样一来不要紧,加总过程中的所有精彩故事,都被轻轻地一笔勾销了。宏观经济分析,就此沦为数学工具的玩物。

    回头看,这场“剑桥之争”事关经济学的走向。倘若经济学沿着剑桥学派的观点走下去,今天的经济学势必是另外一副样子。曾有一段时间,英国剑桥学派声称自己赢得了争论的胜利。然而,罗宾逊、卡尔多等人过世后,他们一派的观点再也无人提及,就像这场争论不曾发生过一样。一场决定经济学走向的世纪之争,就这样悄然无息地消失了。

    看起来,罗宾逊们赢得了辩论,却输掉了整个世界。不过,严格意义上讲,她们输掉的,只是“经济学”的世界。“经济”的世界,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作者:徐建国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副教授
    文章来源:人文经济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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