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看待人口增长对经济增长的正面影响

——专访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赵耀辉
 
 

采访：人民论坛记者  张寒

【摘要】今后我国最可能出现的情况是生育率有小幅的上升，但是之后还会继续下降。人口增长对经济增长有正面影响，因为人多容易形成规模经济，使得生产成本降低；人多容易形成市场，使得交易成本降低。

自从党的十八届五中全会宣布“全面实施二胎政策，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以来，二胎政策成为了公众持续热议的话题。全面实施二胎政策将产生哪些积极效果？未来我国的人口政策还应当进行怎样的调整？

全面二胎政策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效果，未来中国人口总量萎缩难以避免

人民论坛：全面二胎政策对于我国人口结构将会产生哪些影响？您预计全面放开生育何时到来？

赵耀辉：全面放开二胎是为了应对人口老龄化，但这个政策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效果。我国实行计划生育三十多年，是世界上少有的仍限制人口生育的国家。很多国家都经历了从限制生育到奖励生育的过程，如韩国，但这些国家发现奖励生育之后，人口生育率并没有上涨。生育行为也是一种经济行为，如果生育成本不断上升，那么人们最优的选择就是少生孩子。今后我国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就是生育率小幅上升，但是之后还会继续下降。

全面放开生育何时到来，取决于接下来几年民众对全面二胎政策的反应，政府担心全面放开生育会造成人口堆积。之所以全面放开二胎，也是因为放开“单独二胎”后，没有出现生育率大幅反弹的现象。如果全面放开二胎之后，我国的生育率还是没有明显提高，那么离全面放开生育就不远了。

自从上世纪70年代末实行计划生育以来，我国诞生了一个巨大的官僚体系——计生委体系。计划生育政策的效果和成就其实被计生委大大高估了，因为人们生育行为的转变主要受经济发展的影响。即使没有计划生育政策，我国的生育率可能仍然是现在的水平。况且，生育率不断降低是一个全球性的趋势，建议我国政府不应该再限制生育，应当尽快转为鼓励生育的政策。

此外，由于受到计划生育政策的影响，中国的男女比例失衡现象已经到了非常惊人的地步，将来我国几千万的男光棍可能会成为重要的社会问题。放开二胎对我国性别选择行为能起到抑制作用，有助于缓解现在的性别失衡状况。

人民论坛：我国过去实施的计划生育政策，客观上是否促进了经济快速增长？应当怎样正确看待人口增长与经济增长两者的关系呢？

赵耀辉：计划生育政策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上世纪70年代末，我国的经济发展遭到了政治运动的严重破坏，连生活必需品的供给都非常短缺，因此，当时的反应是在计划经济范畴内，限制人口、减少吃饭的人口数量。而市场经济改革以后，人们的生产积极性高涨，导致粮食等许多产品的生产都出现了剩余，因此，控制人口的前提条件已经不复存在，在市场经济之下，每个人都是生产者，而不单纯是消费者，一个人一辈子生产的东西多于消费的东西，所以应当树立“劳动力多是好事情”的观念。

尤其是现在，我国的人口结构正向着不利的方向转变，劳动年龄人口相对于老年人口的比例不断降低，我们更应当尽快退出限制生育政策，转向鼓励人们多生孩子。至于全面放开生育后，生育率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现在很难说。从发达国家和亚洲的经验看，人口生育率要恢复到人口更替水平之上，还是非常困难的。最新出炉的世界银行研究认为，到2040年，人口老龄化可能导致中国约9000万劳动年龄人口的净损失。我个人也认为，中国人口总量将来不断萎缩恐怕是难以避免的。

过去我们总认为，人多是坏事情，认为人多了，资源就少了。事实上，人口增长对经济增长有正面影响，因为人多容易形成规模经济，使得生产成本降低；人多容易形成市场，使得交易成本降低。多生孩子是为社会做贡献的，一个年轻人交税可以给全社会的老年人用，所以说我们不应该再去惩罚生孩子这件事。

关于人口增长和经济增长两者的关系，学术界在70年代有很多悲观的看法，认为人口增加会减少人均资源和人均产出，因此需要限制人口。80年代，美国芝加哥大学经济学教授D Gale Johnson和加州伯克利大学人口学教授Ron Lee就曾在美国科学院委托下组织了系统的数据研究，结果推翻了人口增长对经济具有负面影响的论断。经济学家认为，人口密度的增加能够带来更细的分工，从而促进生产力上涨。Johnson教授自从90年代初期就对中国的人口政策进行了大量的研究，通过在中国各个大学和研究所的公开讲演，推动学术界观念的转变。

政府应给怀孕的穷人提供足够的营养和照顾，并给穷人的孩子提供良好教育

人民论坛：从国外的经验看，我国政府未来应该出台哪些比较有效的鼓励生育政策？

赵耀辉：很多西方国家对生育提供系统性的补贴，在营养和照料孩子等方面为孩子的父母提供帮助，而我国在这方面还比较落后。对于受到过高等教育的女性来说，她们的时间成本比较高，出于事业等方面的考虑，她们不愿把过多的时间花在养育孩子上面。我们的政府应当去研究怎么鼓励这部分人群多生孩子，去研究她们的顾虑在哪里、应该如何降低她们的负担。未来政府可以出台的措施有很多，比如，提供方便、安全、廉价的社会化服务，来帮助这些父母照顾婴幼儿。又比如，可以推出父亲休产假的措施，鼓励更多父亲分摊照料孩子的任务，这些措施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打消女性生孩子的顾虑。

人民论坛：那么放开生育以后，怎样提高我国人口的素质？会不会出现越贫穷的家庭生育率反而越高的现象？

赵耀辉：如果穷人愿意多生孩子，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情。我不赞成“穷人的孩子智商必然低”这个观点，穷人的孩子如果能够得到足够的营养和教育，有可能智商也会很高。人的素质是可以通过教育改变的，如果政府能给穷人的孩子提供良好教育，就完全有可能开发出他们的智力和潜力。现在我们的政府在这方面做得不够好，很多农村人到城市里打工，但是他们不能把孩子带到城里来。这些孩子在农村没办法接受良好的教育，又没有父母的关怀，变成了留守儿童，健康和心智都受到影响。即使是跟随父母来到城里的孩子们，可能也没办法和城里的孩子们一起接受教育，不能去好的学校读书。

这是非常短视的做法。从表面上看，政府似乎节省了开支，其实这是一种巨大的浪费，因为再过十年、二十年，这些孩子将是我国劳动力市场的主力，如果他们没有接受到好的教育、他们的智力和才能无法得到发挥，这不仅会拖累经济增长，甚至会对社会的安定造成损害。目前我们对这件事情的重视程度远远不够，我认为政府在这个方面一定要有作为。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很可能为未来的社会发展埋下了“定时炸弹”。

除此之外，政府应当给怀孕的穷人提供足够的营养和照顾，让他们的孩子生出来就非常健康，然后再给他们的孩子提供好的教育，这种投资的回报率才是最高的，比投资基础设施的回报率高得多。现代医学证明，一个孩子在胎儿和婴儿期的营养状况对于他或她未来健康影响非常大，甚至会影响老年以后的身体状况，所以国外的政府，比如美国，会在穷人的孕期以及孩子生出来以后都提供食品券，让他们补充营养，以确保这个孩子的健康。

我国要为人口老龄化趋势做准备，对医疗行业和养老制度进行变革

人民论坛：为了确保放开生育和人口老龄化趋势加剧后，我国国民经济能够顺利发展，现在我们应该进行哪些方面的准备工作？

赵耀辉：首先，人口政策和人口结构的转变会对我国的健康和医疗产业造成较大压力。中国的医疗行业长期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虽然民众对于医疗服务的需求增长迅速，但医疗服务供给的增长相对非常缓慢，导致看病贵、看病难。最近我国政府放开了医疗行业的准入，以达到提升供给的目的，很多资本也看到了这样的趋势，纷纷去建立各种医院，这是非常令人鼓舞的。未来关键要看政策的执行力度，比如民营医院看病能否用医疗保险等。还有就是能否把医生从医院解放出来，最好能取消编制，不管医生去哪个地方，之前的社会福利都能带走，让医生能够流动起来。

其次，随着我国人口结构的改变，养老金的缺口肯定会越来越大，所以延迟退休是不可避免的，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但是，延迟退休也需要一定条件，就是老年人的健康保障。未来如果男性的退休年龄从60岁延长到65岁，关键是他们能否有足够的精力和体力去完成工作。从长期来看，我们要加强老年人的健康保障。现在我们在做养老健康方面的调查，健康到底有哪些决定因素、政府可以怎样去干预？随着人类寿命的不断延长，人口老龄化是一个长期的趋势，老年人的比例也会不断上升。我们应该重新去定义老年人，现在60岁的人被定义为老年人，将来可能70岁的人才会被定义成老年人。更何况人是越老越值钱的，老年人的智慧和能力是年轻人比不上的。我们应该挖掘60岁以上人的潜力，保障他们的健康，让他们带动年轻人的就业。

最后，我国现在养老保险是28%的缴费率，这个税率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偏高的，对于我国企业的竞争力是比较大的负担。根据我们的测算，养老金缴费率可以大幅度降低，但要给大家足够的积极性去参加养老保险。现在很多人包括很多企业不愿意缴费，因为我国现在采用“现收现付”的方式，让大家觉得缴纳养老保险和交税是一样的。在世界上的一些其他国家，如智利、新加坡等，他们让个人缴纳的养老金进入到自己的个人账户里面，虽然个人不能提取，但钱还是自己的，个人能够投资，还能让下一代人去继承，这样人们缴费的积极性就会上涨，也就不需要把费率定这么高。而且，如果这样实行的话，大家对延迟退休的抵触会就会小得多，因为多工作一年，自己账户里面的钱就会增多，退休以后就可以享受更高的福利。虽然从“现收现付”制度到后者的转换需要一定的转型成本，但这件事值得我们去做，而且政府里面要有大量的精算人才，精准计算养老项目的收入和支出，避免大的错误。

来源：人民论坛网